
陈甬沪
人生的长河里,总有些片段像晨露浸过的茉莉,清冽的香缠缠绕绕,在岁月里散不去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次姑苏之行,便是这样一段记忆。
那年我刚上班,薄薄一点工资,却止不住对“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”的向往。那时旅游刚兴起,小伙伴们就一起商定:请一天假,去苏州玩两天!当时的火车票很便宜,具体几毛钱已记不清了,只记得攥着那张硬纸车票时,心情就像《浮生六记》里沈复初见芸娘般期待。
到了苏州,我们钻进平江路附近的一家浴室当旅馆。三毛钱住一晚,还能洗个热水澡。大家挤在简易铺位上,听着窗外飘来的吴侬软语,混着隐约的叫卖声,心里踏实又新奇。
第二天清晨寻早饭,被街边面馆飘出的面香勾住脚步。端上来的面,浇头鲜嫩,竹筷挑起一绺,汤鲜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。这“面汤鲜”原是姑苏饮食的讲究,清代《调鼎集》里就说“面汤宜清,浇头宜鲜”,果然名不虚传。关键是一碗只要八分钱,胜过上海的阳春面。吃面时,同伴挠头问:“观前街怎么走?得月楼是不是就在那里?”因为我们舍不得花钱买地图,望着纵横交错的巷弄犯了难。
“去得月楼?我带路!”旁桌一位穿蓝布衫的阿姨搁下筷子,嗓门轻柔得像檐角挂着的风铃。她说一看就知道我们不认得路。我们赶忙道谢,她摆摆手:“客气啥,我亲戚也是上海人。苏州的路弯弯绕绕,我熟!”
跟着阿姨穿街过巷,石板路被一代代人的脚步磨得发亮,踩上去温温的。她说:“得月楼啊,拍《满意不满意》就在那儿,'近水楼台先得月’,好地方,上海人都爱去瞧瞧!”果然,在观前街南面一条窄巷里,飞檐翘角的楼阁一下子撞进眼中。她站在巷口指给我们看:“喏,就是这儿,进去尝尝松鼠鳜鱼?那可是苏帮菜里的'状元’!”我们连声道谢,她却已笑着转身,蓝布衫的衣角在晨风中轻轻飘起:“开心玩,苏州好地方多着呢!”那背影映在白墙,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,印在了晨光里。
从观前街去虎丘,我们原以为两小时路程会枯燥,没想到一路都是风景。沿着护城河边走,杨柳依依拂着水面,偶尔有船摇过,水面扬起的波纹一圈圈荡开,让人想起“君到姑苏见,人家尽枕河”的诗句。
路过村口,摆茶摊的阿婆搬过竹凳:“歇歇脚嘛,喝口茶?”那时没有瓶装水,茶摊一杯一分钱,可我们都舍不得花钱。掏出自带的水壶,拧开铝盖“咕咚咕咚”喝起来。阿婆看着笑:“勿收铜钿,来,把水壶灌满。苏州的水甜,喝了明目呢!”我有些难为情,边谢边拿出五分钱买了一包卤汁豆腐干,油亮的豆腐干浸在卤汁里,透着甜香,这滋味倒和《清嘉录》里记载的“卤汁浸豆,甜咸得宜”相合。
我们走着、看着、唱着。累了就坐在石桥上,分着喝水,嚼着豆腐干,看云在天上慢慢走,看白墙上映着的树影晃啊晃。等虎丘塔的轮廓从树影里钻出来时,腿酸得像灌了铅,心里却很亮堂。这“江南第一古塔”果然名不虚传,而比塔更动人的,是脚下的路和路上的人。
第二天我们去了沧浪亭。这北宋的园林绿树成荫,曲径通幽,亭台楼阁像散落在绿丛里的珍珠。漫步其间,树影轻摇,风过处,两三对情侣依偎在绿树亭台间,恰似“清风明月本无价,近水远山皆有情”。
如今观前街已是热闹的商业街,平江路挤满了游客,虎丘的石阶被磨得更光滑。可我总想起那个带路的阿姨,想起递茶水的阿婆,想起那包豆腐干。姑苏当年美在白墙黑瓦的错落,美在塔影波光的温柔,美在不期而遇的善意,一步一景的人情味。
那时旅游,没有攻略,没有打卡,却把最真、最美、最暧的风景刻进了心里。就像那年苏州的阳光,把一段记忆晒得软软香香,一辈子都忘不掉。
姑苏晚报 25.10.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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